从某种严格意义而言,无论西欧或中国,至近代之前的整个文化思想发展史上,都未能建构起自己正确而严密的思想体系和哲学体系。
纵观西欧的思想文化传统,我认为具有两大特点:一是神本主义思想,二是重视自然科学。两大特点在古希腊时代形成时期,是并行存在和发展的;在中世纪基督教神本主义思想居于统治地位之后,重视自然科学的特点受到了压制,到了十五世纪资本主义兴起,重视自然科学的思想才取得了主导地位,神本主义思想遭受“文艺复兴运动”冲击之后,逐渐趋向衰落。
由于基督教文化乃是西欧文化传统的主要特点,唯心主义的神本主义主导了西欧文化史已近两千年,而且在中世纪的一千多年中,上帝创造并主导一切的绝对观念,严重地禁锢了人们的思想,唯物主义的宏观的思辩的思想发展十分艰难。自然科学的发展所能激发起来的唯物主义思想,基本上局限在形而上学的范畴,因为最终无法摆脱上帝这个万物的创造者和宇宙人生变化的支配者的终极思想观念。
即使像笛卡尔这样伟大的科学家,西方近代哲学的创始人,也仍然认为上帝是存在的。还把上帝和自我(心灵)、物质三个实体的存在作为他的形而上学哲学的主要构成。如康德这位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人,也同样未能摆脱“灵魂不朽”和“上帝存在”的观念,并籍以建构他的真、善、美为中心的先验唯心主义哲学的体系。如他的伦理学观念,提出道德的最高目标是实现“至善”,“至善”本来是属于“上帝”的观念,所以,康德认为,在现实世界中是无法解决道德与幸福这一矛盾的。要解决这一矛盾,达到道德与幸福的统一,即达到“至善”,就必须把“灵魂不朽”和“上帝”的存在作为“公式”(前提条件)。因为个人或一代人无法实现道德与幸福的统一,只有世世代代,以一种无止境的进步在总体之中不断地接近它。这样,他便把“上帝”从外在权威变成了人们内心的信仰,把道德法则变为宗教教义,即把道德宗教化了,从而使他的理论带上了宗教色彩。
黑格尔这位西方近代史上的大哲学家,虽然不提“上帝”这位绝对化的神灵,但且提出“绝对理念”、“绝对精神”和“绝对真理”作为一切事物的源泉和本质,实际上他的哲学乃是把“上帝”理性化了的客观唯心主义。所以他的哲学仍然属于理性化和现实化了的神学。黑格尔创立了辩证法这一最高的思维形式,虽然使他建立起比前人更为严密的哲学体系,但终因他冲不破“绝对理念”、“绝对精神”和“绝对真理”的束缚,而陷入了客观唯心主义的泥潭。不过,他总算结束了“形而上学”长期统治西方思想文化历史的局面。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传统的特点,正好与西方古代的思想文化史传统相对。我以为亦有两大特点:一是以人本思想为主导,二是不重视自然科学。这两大特点贯穿着整个中国的古代思想文化史。由于中华民族是一个以农业经济为基础的以血缘家族为基本结构的古老民族,而且因其这种特质在古代史上的绝对稳定性,从而形成了其思想文化传统特点的恒定性。
天文历法与农业生产的密切关系,而产生了“天人合一”的观念,并由天文历法形成太极八卦阴阳五行之朴素的辩证的唯物主义理念。由血缘家族结构基础而形成的祖宗神的绝对权威性而产生的伦理道德型的人本主义思想,始终主导着民族思想文化的发展。
在稳定的农业生产实践中依靠经验逐步掌握和确立起来的指导农业生产的天文历法,更加增进了祖先创造世界的神圣性,如“盘古分天地”、“夸父逐日”、“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等这些与天文历法密切相关的远古神话,和“女娲补天”、“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大禹治水”等神话传说,无不是讴歌祖先创造宇宙万物的宇宙观和“认定胜天”的人生观。
公元前六至五世纪的先秦时代的老子创立的“道学”天道观和孔子创立的“仁学”人道观,奠定了中国古代理性思想发展的基础;《易经》的思想基础是天文历法,这一点汉代“易学”已揭示得非常明白;而老子的“道学”是从《易经》发展而来的,如阴阳辩证观,反复其道、变动不居、生生不息的运动变化观,“无为而无不为”的天道无为观等。所构成的反映自然规律的“道”,从而摆脱了上古巫术天命观的束缚,而揭开了民族理性思想发展的历史序幕。但由于其“天道观”是以中国的“农历”观念为基础,所以始终被“反复其道”的循环论理念所束缚。直到近代受西方天文学科学思想的影响,才开始改变。而孔子的“人道学”乃是由血缘家族为基本结构的民族特点确立起来的。他的人本思想和此基础形成的“忠孝”为本的家国一体的观念,伦理之政治化或政治之伦理化思想,是符合民族的“人道”规律和特质的,因此成了中国整个古代发展史的主导思想。
由于中国大陆自然条件的优越,气候变化数千年来的相对稳定性,使得中国的小农经济基础处于相对的稳定性,同时也使与农业生产密切相关的“甲子农历”相应的不变性。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造成“以农为本”,不重视文化教育和自然科学技术的落后保守的传统习气。造成了“天不变,道也不变”的因循守旧、长期停滞不前的传统思想文化特点。
而公元前六至五世纪在印度由释迦牟尼创立的佛教,似乎是介于东西方思想文化之间而又兼有两大思想文化体系某些特点的独特的思想文化。如佛教在形式上同基督教是有某些近似,而在内容上同中国的儒道思想有某些近似。所以,在一定意义上讲,佛教既是宗教且又不是宗教。说它是宗教,是因为其佛法的广宣流布采取了宗教的方式;说它不是宗教,是因为其思想内容的实质是属于人本主义,没有宗教迷信的思想。佛法从本质上说,是生命哲学、是人本主义最高的最深邃的理念,也可以说是人生至善的道德哲学。就生命和人生哲学之深刻性与完善性而言,还是就现代思想文化史而言,佛法有如一颗神奇的稀世瑰宝,始终不减其能普照人间的光辉。
佛法由于是人学的最一般的又是最根本的真理,以我们今天的科学水平和思想水平来看,似乎还难以予以正确的判断。因为人,作为地球上最有灵性的高等动物,是物质与精神互相结合的最为完善的具有无上智慧的有情动物,以我们今天所掌握的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理论进行研究和评判,似乎都难以尽善尽美。而佛法哲学则是持“心物不二”之主客观统一的“中道”哲学;若以客观存在与主观精神关系而论,依照佛法,则以缘生观互为因果论在时空无限的前提下以一个无限发展变化的过程来认识。这不是不可知论,而是可知和不可知的统一,是不可知的客观世界存在(宇宙和人生)的无限性造成了可知性发展的无限性,从而形成了佛教独特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及其独特的理论体系。
依佛法的“中道”哲学而论,其世界观认为宇宙(宇宙和人生)是无限的。佛法以“三千大千世界”之理念来论述宇宙时空存在的无限性,太阳系不过是一尘沙,在宇宙太阳系为恒河沙之无限数,其存在的时间生命是既无始也无终,而且一切处在“无常”的生灭变化的发展之中。所以佛法以“空”作为其哲学的最高范畴。“空”不是“虚空”或“空无”,是指“性空”、“理空”的哲学概念。
以“因缘”观(即缘起、缘生观)为方法论,以“中道”观为认识论,形成其哲学的体系。释迦牟尼这一哲学的理论体系是由龙树完成的,在他的《中论》中有一偈语,十分简明地阐述了佛法的哲学纲领,偈云:“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为中道义。”大体意思是:第一句话指明其哲学的方法论,是说世界一切法皆依“因缘”而生,任何事物没有“因”和“缘”这一依据和条件,就不可能生灭发展变化。第二句话指明了佛法哲学的最高范畴,是“空”。就是说一切事物皆依了“因缘”而生灭发展变化的法则,因此,一切事物都处在“无常”、“无我”的变化之中。所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即事物之法无常性。关于事物这种客观规律和特质,龙树名之谓:“空”。“空性”是绝对的、永恒的、无限的、总体的、共性的,是佛法最高的理念或真理。第三句话是说“空”亦可名为“假”,就是说绝对的永恒的总体的共性的“空”,是有相对的暂时的具体的个性的“常性”的实有的“假”之无限性构成的。因此,龙树定名“假”,是指万法因缘生的不变的即具有“常性”的客观存在事物。所以“假性”,便具有相对的、有限的、暂时的、个别的特质。第四话指出了佛法哲学的认识论乃是“中道”观,一切事物或万法或万物既具有“空”又具有“假”的特质。如何认识把握它才是正确的呢?那就是“中道”,即不执于“空”,也不执于“假”,而是既空亦假,空中有假,假中有空;空即是假,假即是空;非空非假,非假非空。这种“空假不二法门”才是正确的看法,才是符合客观实际法则和规律的理论和观念。所以,龙树又云:“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这个所谓的“八不中道”理论,便使佛法的认识论更为明确了。
就佛教的人生观而论,那是无比崇高而伟大的。佛法乃是生命哲学,是绝对尊重生命的尊严和完善人格之高尚道德价值和意义为原则的,以为人类的和平幸福而追求真理——成佛为最终目标。为此而奉行“自觉觉他”的菩萨行,即为众生“开佛知见”,大发慈悲,救苦救难,忘我奉献一切,鞠躬尽瘁,奋斗不息。佛教“以法为教”,以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之观念,主张信仰自由,寓乐于教,助人拔苦。以“众生皆有佛性”的平等观,启发所有的人正确认识自己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激发人生内在的精神力量和智慧,完善人格而成佛。佛,乃是无上正等正觉、无上智慧和道德,也即是对宇宙和人生普遍的至上的真理的透彻洞悉,也可以说佛即真理(佛法称真如、菩提)。因此说佛性中佛的生命是永恒的、不灭的,或云不生不灭的,无疑是正确的。
以佛性、以阿赖耶识、以业力、以因果报应等立场观点来衡量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所形成的佛教人生观的理论,其广博玄深,的确令人惊叹不已,其为完善人格追求佛道的修炼理论之完善、圆融,同样令人惊叹。学佛的目的,在于破除我法二执,我执指主观的我,法执指客观宇宙,即在于剖释人生——我和宇宙——人生所赖以生存的客观世界之真相法则,研究,认识、把握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及其互相之间的关系,以求转迷成悟、离苦得乐、获得真理。依此而形成的佛教的基本教义大至如下:认为现实的人生是“无常” 、 “无我”和“苦”,而造成“苦”的因由既不是超现实的梵天,也不是客观的社会环境,而是由于自身的惑和业所致。“惑”是指贪、瞋、痴等烦恼,“业”指身、口、意等活动。以“惑”、“业”为因而造成生死不息之果,依据善恶之行为,轮回因果报应,永无断绝。因此想摆脱人生痛苦之路,唯有依佛法的经、律、论三藏,依戒、定、慧三学修炼,转变世俗欲望和观念,超出生死轮回范围,达到最高理想目标——涅槃,即成佛。这些观念和理论,都在“五戒”、“五蕴”、“四谛”、 “十二因缘”、“六道”、“六度”、“八正道”等教理中。
关于人的生命奥秘,人死后有无不朽的灵魂,这几乎是世界上一切有神教共同信仰的观念,甚至成为缠绕整个西方哲学史而难以摆脱的“阴影”。唯独中国的道教是研究和宣扬人可长生不老、羽化而登仙;而儒家和道家,则不相信有灵魂不朽。佛教则有“三世”说和“六道”轮回之论,这些观念虽来自古印度的原始婆罗门教,却已成了佛教的重要教义。有关释迦牟尼这一教法的理论是到公元五世纪由无著和世亲(天亲)兄弟完成的。他们创立的“唯识论”解决了“灵魂不朽”和“众生皆有佛性”的重大问题。如果说龙树完成了佛法“一切皆空”的本体论哲学世界观的建树;那么世亲则完成了佛法“一切唯识”的本体论哲学人生观的建树。因此可以说,佛教的思想体系和哲学体系,是由释迦牟尼创立,经龙树和世亲而得以完善和完成的。在世界思想史上,释尊佛法的创立和龙树“中道理论”、世亲“唯识论”的建树,无疑都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
关于“唯识论”,我们向来以唯心主义论之,的确,“唯识论”在很长的历史时期中,成了佛教“三世”说和“灵魂不死”在“六道”轮回受报应永无终了的理论基础。这与人们将释迦牟尼佛和菩萨们当作神灵来顶礼膜拜,乞求保佑赐福是一样的道理。应该说,这是对佛教的误解。世亲是依据龙树的“一切皆空”理论,世界上一切事物皆无常性,“变性”是绝对的,而一切客观存在的事物乃是“假有”,不变是相对的。所以实相皆是即空即假,非空非假。但是人们却总是执于“有”而不知“空”,那么引起这种“无明”迷妄的根源是甚么呢?他终于发现了这个根源就是“识”。他提出了“识”的根本第八识阿赖耶识,从而建立了“唯识论”。
他认为阿赖耶识是本性和妄心的和合体,也是无始以来,生死流转的根本,所以又名藏识,古代中国译为“灵魂”。此识中的“本识”即是佛性,因此,中国的佛教大师如真谛、智顗等又提出第九识阿摩罗清净识。成佛便是去除第八识中的妄心,一切净尽,唯有阿摩罗清净心,便成就佛道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佛”即是真理,“菩萨行”即是宣传真理,令众生也都懂得真理,使所有的人都真理化,变成“常乐我净”之“净土”——“佛”。可见。“佛”、“菩萨”、“净土”等等,都是佛法的理念。所以第九识“阿摩罗清净识”即第八识中的“本性”,也即是“佛”、“佛性”或“佛识”,也即是“真理”之意。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真理和谬误始终是相依相伴,难分难解的,是“真假不二”,是既合二而一,又一分为二的。真理总是在同谬误的不断斗争中发生发展的。从主客关系和时空历史看,第八识为真理和迷妄识和合为一 、生命无止息的观念是正确的。依此而论,“三世”说、“六道轮回”说,理论上是讲通的。
至于“一切唯识”论,系指无论客观世界或主观世界,一是依被认识(不管正确与错误的)的历史积累的“识”文化为归依;二是客观世界和主观潜能的认识能力都是无限的;三是虽然客观世界真理无限,有如《法华经》中世尊说法,宇宙间来了十方无数佛,也是形容客观真理存在的无限数之意,但也只有被主观世界所认识了才有意义。所以佛法强调“主客不二”关系的重要性。佛法的伟大就在于必须排除谬误迷妄使人们唯存阿摩罗清净心也即是成佛。佛教宣传“三世”生命转变,在古代历史的局限下因不明真谛而形成灵魂不死的迷信。至于“六道轮回”灵魂要无休止的受因果报应,为完善人格、劝恶扬善、高尚人类道德,藉以说教,在古代历史的条件下,有消极作用,但也有其积极作用的,不可一概而论,肯定或否定。然而,我们今天想要穷究佛法这一理念,似乎仍力不从心,它仍然得靠宗教信仰方可获释。
从心理学角度而论,即如现代心理学、医学理论也尚未能达到佛法唯识论的的深度。我们现代哲学的认识论,只简单地分为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以“唯识论”的“九识”而论,还只研究到前“六识”,即眼、耳、鼻、舌、身五识,为感性认识;第六识意识,为理性认识。依唯识论,意识对前五识起进行综合和指导作用,并通过第七识传报八识,又接受七、八识信息而主导五识行动。第七识末那识即为六识和八识起传递作用,同时执着第八识。以前认为第七识“我执,只执着八识的迷妄心”似不妥。佛法中的“我”,是指佛性。第七识已属潜意识,本身不造作善恶之业,既执着第八识,起传递作用,由于第八识是本性和迷妄心和合而一,因此自然会有本性的传导,也有迷妄心的传导,应如是解说才合理呢?如果第七识只会执着迷妄心,本性何得清净,第九识如何可得呢?“唯识论”这种理念,对人类生命和智慧及心理、思维活动之潜能的研究,无疑具有重要的开拓性和创造性的意义。佛教不仅倡导人们思想道德和人格的修炼,积极追求真理——“自觉”成佛;而且更重要的是倡导人们努力投入现实社会的实践中,流布佛法,普度众生,“自觉觉他”成佛。这便是大乘佛教奉行的“菩萨道”。最终的奋斗目标是令全人类皆成佛,实现“常乐我净”的佛国土大同世界。
如此看来,佛教的人生观,是倡导人们鉴因知果,去恶扬善,净化生命的本性,发扬高尚的人格,为追求真理,为实现和平幸福的佛国土奋斗不息。应该说是一种十分高尚的、积极的、创造性的人生观。无论古代或现代,似未见有能企及者。(本文选自苏东天著《和平与人道思想的实践者·池田大作》,香港天地出版社出版)